《诗歌名物百例》既是一部在名物研究领域深具创见、呈现相关重要发现的作品,也因其内容的通识性和可阅读性而适宜面向大众进行历史背景和文化普及。在这部具有辞书性质的著作中,古人诗歌吟咏中一些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事物,由当今考古发掘的出土文物图例予以一一对照呈现,读者不仅仅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国古代诗歌中所言之“物”的具体样貌,更能关注到以“物”的形式呈现于诗歌的过往生活场景和生活细节,从而形成对于历史相关时期文明状态的直观认知。此书的出版,将有利于我国读者在阅读学习古典文学的同时,借助名物研究得出的考释,以切实可见的落脚点,进一步探索我国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对诞生这些文学作品的人文物质环境拥有更为明晰的观察视角。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欲以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钟嵘《诗品·序》取《毛诗传》成句而阐扬发挥,关于诗歌的意义,此成为经典论述之一,很可以教人感觉到诗歌地位的崇高。
诗有各种读法,品其意境,味其情韵,赏其遣词造句经营物象之本领,是为作品欣赏,自古以来名著如林。抉擿幽隐,发明用典之渊源与流变,阐发诗思之异同,是借诗选而谈艺。又有以传记形式来评述诗人一生行事与创作以见一代诗史之大略者。至于披寻抽绎,观风证史,更有名篇巨制。可谓“樝梨橘柚,各有其美”。这里想引出的话题是,尚有一个向无显赫声名的小小分支,即名物考校。只是以一己之孤陋,以为依附于经学的诗经名物之外,似无以历代诗歌名物为题的专书,虽然不乏究心于是者。若所知不误,那么今天的这样一个小册子,竟然可以忝为第一了。
文学研究与文学史的写作,通常是落墨于名家和名篇(包括非名家之名篇),亦即从艺术角度来看是属于文学之精华的部分;作品的艺术性,也几乎成为评判优劣的唯一标准。但自忖同时还可以有这样一种角度,即它通过对诗(广义的诗)中之“物”的解读,而触摸到诗人对生活细节的观察与体验,以揭出“物”在其中所传递的情思与感悟,由此使得一些多半是在文学研究与文学史写作视野之外,亦即艺术标准之外的作品(包括名家之非名篇),别现一种文心文事乃至诗意的丰沛。
数年前在旅途中与一位致力于文学研究的同仁闲谈,言及我对“物”的关注,他说:“咏物诗的艺术性多半是不高的。”换句话说,我留意的与名物相关的诗,常常不是“好诗” 。此说不免引人思索:读诗偏重于“物”的考索,对于文学和文学史来说,意义何在?如果谈不上艺术性,那么作为诗,它是否还可以有另外的功用?
于是想到应该先把我所关注的“物”与咏物诗稍作区分。我以为,咏物诗之物,是普遍之物,抽象之物,在此意义上,也能说它通常是虚拟的话题,主旨在于藉物咏志,藉物抒情,又或藉物以讽世。我的研究对象虽然包括咏物诗,但主要却不在于这一类“即物达情”者,而是多有纪实成分的唐宋诗歌,关注以“物”的形式现身于诗歌的生活场景或生活细节,它是个别之物,具体之物,相对于前者,这是真实的话题。此所谓“物” ,分散开来,是一个一个的点,把散落的点连接起来,便成一线:它应该构成一部生活史细节的文学叙述史。以诗人之“为” ,而使物在反复不断的吟咏中被赋予诗性,又或融入哲理和体悟,正所谓“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杜甫《病马》 ),物因此以这样一种方法被书写,成为文学史的一部分。如此,不入流品的“名物诗” ,或许就是欣赏领域中的点点空白。诗的艺术性,固然文字、格律、节奏、意境、意象等是其要素,然而以“格物”之眼读诗,是否也能成为一种研究方法呢。
某些“新生事物” ,正是从诗的呼唤中“发扬光大” 。由此引出吾人关于物的追索,引出一个个当日的生活细节,进而窥得细节贯穿的情思和诗意的传递。当然这些物都各有不同的意义,或是一种新鲜事物的诞生,或是涉及生活方式的改变,或是代表着某种观念的转换,由诗人的敏感而发现,而歌咏,而造境,遂于此中寄情言志(比如茶事,香事,家具,文房用具)。依凭现古的成就, “真身”消泯于历史烟尘的诗中之“物”或重现于世,我们适可从中寻找流失的情思,填平诗与物之间的疏离。传统注释着墨于揭示典故和前人用例,自然是读诗的法宝,但涉及到“物”,很多情况下是同样的名称而所指之物的形态已不同,仅列举前人用例,便不能够由“彼”及“此” 。考校名物的目的之一,是还原历史细节和生活细节,阐发“物”在历史进程中的演变,或许在我们洞悉古人生活之微末的时候,对诗中的意蕴会理解得更加完全。
相对于诗歌研究的主流,考校名物只是旁支细流中的一道小溪,是很边缘化的。当然也能说,它放在哪一个学科里都是边缘的,不论文学、史学、考古学。但它又很可能为各个学科提供新的视角。
诗中之“物”,有些读来并无难解之处,比如胡床。自南北朝至明清,胡床屡屡以同样的名称在诗歌中现身,各家笺注本中“胡床”之释几乎众口一词: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然后罗列历代相关书证。然而同样称胡床,唐诗与宋诗中的所指却并不完全一致。这里关涉到社会生活中家具的变化以及随之发生的习俗之改变,即由席坐而演变为垂足坐,胡床不同时代的同名异制,正反映了这一点。历代诗歌中出现的书案,也属于这一类。
又如北宋晁补之《梁州令·永嘉郡君生日》一阕,句云“东君故遣春来缓,似会人深愿。蟠桃新镂双盏,相期似此春长远”,“蟠桃”句,《晁氏琴趣外篇》(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注云:“蟠桃,神话中的仙桃。《汉武帝内传》云:十月七日,西王母降,呼帝共坐,命侍女贡桃果,‘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大如鸭卵,形圆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南宋吴文英《烛影摇红·寿嗣荣王》“笑从王母摘仙桃,琼醴双金盏”,《梦窗词集校笺》(中华书局二〇一四年):“王母仙桃,常用作祝寿语。”“双金盏,以蟠桃镂绘于双杯盏,亦是宋人祝寿的习俗。晁补之《梁州令·永嘉郡君生日》云云。”前例注蟠桃,未及“新镂双金盏”。后例所谓“镂绘”,“绘”者,非也,“以蟠桃镂绘于双杯盏”,亦未切。验之以实物,可知“笑从王母摘仙桃,琼醴双金盏”乃一义贯穿,即满斟琼醴的桃式象生酒盏。出自江苏溧阳平桥窖藏的一只银鎏金枝梗桃杯,正是一剖为半的蟠桃象生,用作杯柄的折枝錾出树脉的纹理,桃叶轻软扶在杯沿,杯心打作“寿比蟠桃”,字表鎏金(图一)。福建泰宁南宋银器窖藏有式样相类的一对,其一杯心为“寿比仙桃”,其一为“福如东海”,刚好是“蟠桃新镂双盏”。两首词的句意都很简单,笺注未得其实,所欠者,由“物”见“诗”也。
历来讨论李贺与李商隐(以下简称“二李” )诗,多半忽略了二李的观“物”之眼,今天我们则有可能部分还原二李诗中的视觉映象,因可见二李以特有的对“物”的敏感,而每每由“物”引发诗思。如李商隐《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新人桥上著春衫,旧主江边侧帽檐。愿得化为红绶带,许教双凤一时衔。”旧评颇有谓此“亵狎”者,今注亦说它“谑而近亵”,均是针对三、四句而言。注家就此引白居易诗“鹘衔红绶绕身飞”,又陶渊明《闲情赋》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曰二句从此化出。如白诗所咏,鸟衔绶带为唐代服制纹样之一,《唐会要》卷三十二所谓“观察使以雁衔仪委”(仪委,瑞草也),《书·车服志》 “德宗尝赐节度使时服,以雕衔绶带” ,但这似乎不是李诗所取物象的直接来源。鸟衔绶带亦为立春节物剪綵花的式样之一。与玉溪生同时的诗人李远《剪綵》诗云“双双衔绶鸟” ,所咏即此。或因风俗广播而鸟衔绶带成为唐代装饰领域里的流行纹样,见于铜镜、织绣、玉器、金银器(图二)等等,遂为一向留意“物色”的诗人拈之入诗,而博饮席中人一粲。列入本书条目的二李诗句,如“牛头高一尺” “匀脸安斜雁” “粉蛾帖死屏风上” “锁香金屈戌,带酒玉昆仑”,便是尝试借诗人之眼以观“物” ,当然反之亦可。如果说对诗中之“物”的关注是偏离了诗学的核心,那么由“物”返回诗心,或可算作一种迂回进入。
二十年前,我在《古诗文名物新证》中表述过这样的想法:“物”本身承载着古人对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的营造,亦即“文” 。新的名物考证,应以一种一定要有的历史的眼光,辨明“文物”的用途、形制、文饰所包含的“古典”和它所属时代的“今典” ,认出其底色与添加色,由此揭示“物”中或凝聚或覆盖的层层之“文” 。同样是以训诂与考据为基础,新的名物研究与旧日不同者在于,它应该在文献与实物的碰合处,完成一种贴近历史的叙述,而文献与实物的契合中应该显示出发展过程中各个时段的变化,是契合,而不是捏合,是找到原有的关系,回到曾经有过的场景,变化的脉络则应有从考古学获得的细节的真实与清晰。这是我为自己以往的名物考证所制定的原则。这一次却是把考证的内容大部略去,而将结论直接托出,且尽量以图代言。名物的范围限定于诗歌。
书名中的“诗歌” ,是广义的,它包括了词赋、剧曲、山歌、竹枝词、子弟书。如开篇所述,本书不是名作欣赏,不是以选诗而谈艺,而只是从诗歌入手来读“物” 。选取的诗例,皆为坊间通行本,有异文者,则综合点校者的意见,选择自以为字义惬当者。相关文献,亦如是,因此均不出注。
专注名物已近三十年,始终在“诗”与“物”之间游走,诗的解读,至今未窥堂奥,正所谓“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 ,而对“物”的定名与相知,总是自己的第一目标。跃进兄执掌文学所时曾建议我编纂一部诗歌名物词典,转过身来解决文学研究中的问题。我视跃进兄为学术知己,对此自是乐于听从,并且久已列为计划。然而若干年过去,从在职到退休,从少壮到古稀,计划依然停留在计划阶段,总觉得时机尚不成熟,因为所知太少,未知太多,前者是滴水,后者是海洋。能确定,这一计划此生已是无望完成。
庚子大疫,家居数月,为手里的两项工作收尾。一是花费数年精力的《中国金银器》,一是几年前应承下来的为新版《汉语大词典》配图。为词典配图,实际仍是以我的视角,即对名物的关注,也因此订正了不少原版这方面的讹误。不过词典自有词典的编纂体例,不能依从个人意志,比如前节所述,从名物考校的角度看,同样的名称,在不同的时代往往所指不同,所指之物的形制样态也不同,但词典释词的体例却没有如此分辨异同的空间,时代也一律用“古代”或“古时”概之。毕竟,《汉语大词典》不是名物词典。于是想到把由我配图的两千多个条目单独抽出来,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注释另成一书,却发现这样一来会变得毫无条理,——它既非诗歌名物词典,又难以其他冠名,以是颇费踌躇。感谢老友曾诚兄的提议:不如叫作“诗歌名物举例”,于是豁然开启思路。“举例”,避免了词典须有的无所不包,体例与行文均可不受“词典”之框限,更减去了词典应该具有的“权威性”的负担。遂为“举例”制定标准:一、辞书以及诗歌笺注未曾解释者;二、辞书及诗歌笺注之释而有误者;三、有释而无图、因之仍不得其真确者。依此而挑挑拣拣,最终成就的一小册,通览一过,不禁哑然:此不啻为自家做过的名物考证之缩略版,即将长篇考证瘦身为几百字的词条。其中有关诗经名物的几则,写作时间最早,乃三十年前初从遇安师问学,老师悉心指授所得。“百例”的撰述,最初曾计划与廉萍博士合作,但种种原因而未果,不过依然从她的研究中获益,“宝带垂鱼”条中关于笏头带的指认,即是。不敢掠美,特此表出。总之,我将此册视作一次检讨与总结,实未敢自必。履冰之心长有,唐突今贤之意绝无。如果因此而为诗歌注释提供一二参考,便不算枉费心力。至若成为诗歌名物词典的奠基石,则更是望外之喜。略事点检,得百有六十余,因取其成数,名曰“百例”。
《诗歌名物百例》收录词条一百六十余,涉及古代生活中的家具、酒器、茶事、香事、文房、佩服、内外日用、仪仗、工艺、纹样诸类,对诗歌物象的名称、用途、用法、样式、演变等,推源溯流,扼要阐发;与之对应的考古实物及图像,则与文字共同构成物象解读。自西周至清以来,历代诗笔所涉之物的样貌,已隐没于历史深处,今可借此收获清晰、直观的解释。本书是首部详细注解诗歌名物的专著,也是一部关于“诗中之物”的微型百科。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长期从事名物研究。著有《诗经别裁》,《先秦诗文史》,《古诗文名物新证》(两卷),《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三卷),《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三卷),《棔柿楼集》十卷,《〈李煦四季行乐图〉丛考》,《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物色:金瓶梅读“物”记》,《中国金银器》(共五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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